院壩中間的一張大圓桌上，各式菜肴在清涼的晚風里冒著騰騰熱氣，奉著陣陣異香縈繞鼻端。本來閑散著的人們，突然間像被一股磁力牽扯，一下子就把圓桌嚴嚴實實圍住，嘴里噴噴有聲，喉結(jié)不自覺間上下汩汩而動，一雙雙眼睛逐一掃描，最后不約而同聚焦于一只湯缽里的公雞。但見雞頭昂然，雞冠直立，雞身雄踞，在它周圍有點點紅綠浮泛，一層薄薄的油光在夕陽余暉的反射中炫然蕩漾。大紅的是枸杞，深紅的是大棗，綠的是蔥花，白的是蒜片，黃的是姜沫兒——異香之源，便始于這里了。乍一看，這公雞似巡游的將軍一般趾高氣揚，而他的車輦，是一個一尺來高的略泛土黃色的器皿，古樸，穩(wěn)重而又厚拙——"這叫雞甑"，旁邊有人介紹，"本地加工，是一種專門用來清蒸雞肉的窯罐。"于是，這場印江十二宴席之土司宴后，腦子里被牢牢鐫刻了四個字：本地陶器。
仲春的早上，山里的空氣略帶薄涼，半山腰里煙嵐飄渺，如在蓬萊。我們駕車出縣城，在朗溪街上朝右拐上一條老公路。窗外再沒有高速上那種景物于風馳電掣間的切換，一切都慢了下來。清風搖曳，萬物翩然，仿佛一位裹著濃綠裙裝的少女施施然從遠古走來，只輕引素手，我們便被她牽著走向大山，走向遠古，走向時間的深處。
鄉(xiāng)村連戶路若蛇形斗折，一直蜿蜒至半山那個叫滎家灣的偏僻小村落。車剛駛上一處平臺，便見前方站著一位身材壯碩的中年人——劉祖民師傅。他帶著一臉憨厚質(zhì)樸的微笑看向我們，仿佛已等候多時。說是中年，其實他已年過六旬，但看上去最多五十來歲，腰背挺直，精神健朗，不見半分老態(tài)，只在雙鬢間稍微染了點點斑白，反而憑添了歲月的滄桑與生命的厚重。雙手伸開，劉師傅聲如洪鐘雄渾豪邁："走走走！喝茶去！"正欲抬步相隨，我們卻又被旁邊土坡上的幾間簡陋木屋吸引著一步一步走上去，走近，走進。依著這斜土坡，建著兩間長長的瓦棚，里面順坡臥著兩條三十米左右的"巨龍"，側(cè)邊均分別有幾個黑乎乎的洞口，人可躬身而入。劉師傅介紹，這就是燒陶罐的窯洞?？雌饋碛行┕排f的那個叫"龍窯"，已有兩百年左右的歷史，現(xiàn)在主要用來燒制一些工藝相對簡單的器具，如呈磚紅色的烘籠缽（烘籠，一種呈燈籠狀的竹編，是印江本地傳統(tǒng)的攜帶方便的取暖用具，燒制的陶缽就卡放在竹編下半部用來盛炭火。）左邊較高的稍顯新色的叫"階梯窯"，是古老龍窯的改良版，專門用來燒制精品。別看這兩個窯爐低矮著身子匍匐于土坡上，其實，它們的內(nèi)空約有兩米高，一次出窯，產(chǎn)品可達三千件左右。每個窯爐分成四至五段分別供火，那些洞口就是每一段添加柴火的灶口，這樣整個窯里的陶罐就可以保持溫度一致并得到充分煅燒。對于溫度的調(diào)控，劉師傅說全憑經(jīng)驗用肉眼觀察來進行把握，從窯身的一個小孔看進去，如果里面的陶罐呈紅光，則表示火候剛好。若是泛著刺眼的白光，就表示溫度過高，這就會導(dǎo)致陶罐顏色不均勻。比如擺在我們面前的兩個成品雞甑蓋子，一個呈溫潤細膩的麥黃色，圖案線條柔和自然。而另一個則呈青綠色，圖案上線條呈一種深嵌式的裂紋狀，突兀生硬，且顏色分布不均，這就是由于溫度過高所致。說起顏色，其實就是釉彩。劉師傅說，釉彩的技術(shù)發(fā)明其實源于一場"事故"：當年先祖?zhèn)冊跓七^程中，草木灰不經(jīng)意間沾附在陶罐上，就形成了一層有顏色的光滑表面，后來，隨著技術(shù)的發(fā)展，聰明的先祖?zhèn)冇謱⑦@類"事故"加以有效利用和改進，于是，釉彩就這樣意外而又合理地出現(xiàn)了。
踏進窯洞上方兩間簡陋屋子的一剎那，我們竟然有了一種穿越的錯覺，以為來到了遠古。到處是泥乎乎的罐胚壇胚，粗糙鄙俗，形態(tài)各異。這是一個純粹的雄渾的以及回歸了的泥與土的世界，就好像突然置身于一個身著短卦，叉著光腳丫的粗壯野性的莊稼漢部落，讓你在一種原始的氣息涌動中不知所措。這是一個看不見任何現(xiàn)代化設(shè)施的手工作坊，所依賴的器械只有一些桶與盆，錘與棒，一些各式模具，幾個需要用耕牛拉動來調(diào)和砂泥的石碾，還有幾個嵌在地上的"石磨"。所有形狀各異的陶器就是用這個"石磨"加工而成。加工者必須弓著身子手腳協(xié)調(diào)并用：腳不停地蹬動"石磨"旋轉(zhuǎn)，靠著它的慣性，用雙手捋著石磨中間的砂泥團，上下左右，里里外外，均勻用力，就在這一轉(zhuǎn)一捋間，形態(tài)各異的陶胚便魔術(shù)一般幡然呈現(xiàn)。其間，得及時拍水，水得適量，多了會讓已成形的陶罐軟塌，少了又會斷裂。這一轉(zhuǎn)一捋的動作簡單到讓朋友看得興起，非要來個現(xiàn)場展示，還夸口自己曾做過陶罐，此乃輕車熟路。天知道一上去就把砂泥團直接捋成了一個兩尺來高的"高倍望遠鏡"，還沒有來得及讓我們做出反應(yīng)，它就咕嘟一聲疲軟下去，活活變成一個由無數(shù)環(huán)狀線條壘成的碟子。第二次嘗試卻因拍水太多，又成功讓塌下去的碟子里盛得一汪渾濁。這不，第三次嘗試，他又覺得"石磨"轉(zhuǎn)得太快，伸出腳去想"剎車"減速，卻因慣性生生把自己"呼"地一下給拽到磨盤上，像坐上海盜船一般蕩蕩悠悠晃上好幾圈，嚇得好一陣嚎叫，惹來好一陣大笑。
張金榮 攝
這是一個時空被無限拉長拉慢的放大了的世界。一件精致的陶罐從泥胚到出窯，需要不下于三十道工序。在這期間，劉師傅在祖輩傳統(tǒng)技術(shù)的基礎(chǔ)上，又創(chuàng)新了很多精美的造型和品類。比如面前這個雙手合十端然而坐的觀音菩薩，便是剛刻好的盛酒器模子，與之配套的八個善財童子造型的小酒杯模子目前正在雕制中。我震撼于眼前這極不和諧的情景：粗糙的雙手，粗獷的臉龐，粗壯的體魄，粗陋的屋舍，粗蠻的器械，卻滿地滿架小巧精美形態(tài)各異惟妙惟肖的藝術(shù)品。也正是這雙粗糙大手所加工的一大批作品，正在源源不斷地被省市縣博物館及很多學校收藏。目前各處收藏量均已分別達到六十件左右。同時，這些作品中，有很多在2015年還進入了貴州省第四批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代表作名錄，這個原生態(tài)的手工作坊，也被授予"貴州省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生產(chǎn)性保護傳習基地"，而這雙粗糙大手所傳承的技藝，被貴州省政府評定為"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"。如此，這雙摶著粗泥的大手，又何嘗不是一雙精美的藝術(shù)之手？它們用陰刻，陽刻，或者筆繪等方法，讓一堆生硬呆板的泥巴從此便具有了靈性，載著滄桑歲月里的故事一路輾轉(zhuǎn)，從遠古從深山緩緩走來。
看著這屋里屋外灰乎乎的泥巴，我有點犯傻：這是黃泥巴嗎？但是并不黃，反而是帶著一種灰白色呀！劉師傅爽朗大笑：這可不是一般的泥，它特殊而又稀有，取材于寨子后面一段的土層間，叫做"砂泥"，有著特殊的化學成分。也正因為如此，他的祖輩才從湖南一路遷徙一路尋找到達印江，并在印江輾轉(zhuǎn)多地進行考察，最終才在朗溪鎮(zhèn)這個叫滎家灣的半山上定居下來。作為這門手藝的第七代傳人，現(xiàn)在到他們這一支主要是他和二弟劉祖全，其余族人要么技藝不精，要么因為市場不景氣而轉(zhuǎn)以其它方式謀生。關(guān)于祖輩和淵源，劉師傅滿臉自豪：這陶藝源自堯舜時期，相傳堯帝的母親生病，一位高人告訴他用一種"白泥"做成一種特制的器皿，再把采集的野草放在里面熬制成湯，喝了便可以痊愈。如此，陶罐和中藥產(chǎn)生了。而后來隨著堯帝把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予舜并且傳位于他，使得中藥和陶罐都得以傳承，同時，陶罐從此成為熬制中藥的標配。每年七月初七（舜帝的生日）成為陶器傳人拜祖的日子。說到這里，座間來自中醫(yī)世家的李哥笑了：這就叫"當中藥遇到窯罐"，怪不得在傳統(tǒng)中，中醫(yī)每年二月初二（堯帝生日）也要"拜祖"，現(xiàn)在總算找到契合點了！
咦！陶罐熬湯？怎么說著說著就有奇香氤氳？大家伙不由自主地使勁兒吸著鼻子。劉師傅爽朗笑聲又起："走走走！喝茶去！"。如果說，剛才在作坊里是身處一個原始狀態(tài)的平面圖中，那么，這走下平臺的一瞬間，我們則是被完全吸入了一個立體的陶罐王國了！陶罐花缽，陶罐茶壺，陶罐茶杯，陶罐酒壺，陶罐酒杯，陶碗，陶盆，甚至，煮飯也是用一個別致的陶罐，一股因電飯鍋出現(xiàn)而斷層的久違的稻米香隨著陶蓋的揭起噴射而出，讓人頓時餓感十足，饑腸轆轆間垂涎三尺。突然，又一陣茶香繚繞著由屋外裊裊而來——劉師傅在用陶罐茶壺給我們往陶罐茶杯里沏茶。茶葉是他自己炒制的，陣陣濃郁的香味里泛著一股淡淡的焦糊味，喝上一口，苦澀后的清涼在舌尖輻射，眉頭不自覺地緊皺又舒展，再緊皺再舒展，一如劉師傅談起自己的技藝：隨著社會發(fā)展和科技進步，印江的陶罐市場已經(jīng)被大批量生產(chǎn)的外來陶器所壟斷，他的手工作坊變得越來越艱難。于是，他便摸索著創(chuàng)新，比如，他利用砂泥能煮能燒的特性，打破了傳統(tǒng)的盛裝器皿缽和罐的局限，更多地去加工養(yǎng)生食品的蒸煮用具——比如雞甑，把殺好洗凈的雞抹上佐料，直接放在雞甑里，再把罐放進盆里蒸，蒸汽順著甑內(nèi)的四個附著的管道從盆里由下而上進入里面，然后液化沉積，形成濃郁噴香的蒸汽雞湯，在前面提到的印江十二宴席宣傳活動中，劉師傅便憑著這一甑一雞參展土司宴，獲得非凡好評并且上榜印江特色風味。而今，他這一類創(chuàng)新產(chǎn)品已經(jīng)供不應(yīng)求，他也開始利用網(wǎng)絡(luò)平臺進行宣傳銷售，現(xiàn)在已有很多東西遠銷外地。"這雖然賺不了多少錢，但至少，祖?zhèn)鞯氖炙嚥粫谖疫@代人丟掉！"豁達暢笑間，劉師傅憨厚而又達觀。
張金榮 攝
正自天花亂墜的遐想間，有悠悠酒香撲鼻而來，劉師傅懷抱一個圓肚子陶罐，邊走邊說："自己栽的葡萄，自己釀的酒！"說著，用手指著檐外，只見葡萄架上枝枝蔓蔓縱橫交錯間，已經(jīng)有綠光泛濫，在太陽下盈然而動。幾個月后，這里該又是一片濃綠的海洋了！晶瑩的葡萄又將與古樸的陶罐演繹出一場前世今生的邂逅，并產(chǎn)生又一段醇美佳話了。"冬天，我們經(jīng)常會用幾個小時來慢燉牛蹄花，那一個軟糯溫香呀，嘖嘖嘖！",憨厚的劉師傅冷不丁的幽默讓人頓時暢想無極限了。嚴老師飄渺著眼神，抿砸著嘴唇，酒香縈繞中有妙語幽幽："這里，有酒有故事，我陶醉了！"
張金榮 攝
血紅色的葡萄酒，棕褐色的陶罐酒器，敦實純樸的飯甑，鮮花俏然的花缽，以及，神龕上那常年舉著串串余燼的祭祀香缽，一如劉師傅肚子里關(guān)于祖?zhèn)鞯募妓嚭凸适略谙慊鹧永m(xù)中從古到今。啜一口酒，夾一個又長又紅的泡辣椒，酒的辣，辣椒的辣，合奏了齊刷刷的一聲長吸和一陣釋放，仿佛劉師傅的手藝，在艱難的堅守后，終于得到國家和政府的認證保護后的釋然。咬一口白蒿草粑粑，軟糯溫香中浸著餡兒的潤澤，一如劉師傅臉上洋溢著的自信之光。
"來，酌酒！"劉師傅起身拿起面前的古拙酒盅。酒盅上，刻著他的一句話："交朋結(jié)友情義長，人生品酒幸福多。"（ 徐嵐 )
